【点睛】著名作家冯骥才大声疾呼:我们的城市已经被彻底破坏了,不要再破坏我们的乡村了。他的呼吁有点晚,声音也太小,作用更是趋近于零。不过,我们毕竟听到了他的呼声。
(一)
乡村文化,表现丰富。如果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做一个粗略的概括,我认为所谓的乡村文化,在人际关系上,就是族人关系和熟人社会。一个族人关系,一个熟人关系,构成了乡村的社会关系。“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这种社会关系的生动写照。不论我们语言中的乡村文化具有多少色系,它的主色应该是这样的。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加入WTO以来,在经济大潮的猛烈激荡中,许多年轻的乡民卷起铺盖、拥向城市,寻找生存和发展的机会,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逐渐残破的乡村。即使年轻时外出闯荡的村民有可能再回到故乡去建屋生活,使自己重新归于农耕或者以农耕为主的生活形态,但在城里出生的所谓“农民工二代”,却难以回到户籍本上所写的故乡去。不论在生活习惯上还是在心理寄托上,他们都很难融入传统的乡村。
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传统的乡村社会关系早已经处于分崩离析中。
(二)
传统的乡村社会关系被解构了,可我们生命的基因里有着强烈的乡村文化密码,我们会本能地去回头寻找消失在漫漫原野中的乡村文化,会艰苦地梳理乡村文化的历史脉络。
与乡村社会关系相适应的,是乡村的历史脉络。
乡村的历史脉络,通过遍布在乡村的物质形态表现出来。这种能够很好体现乡村历史脉络的物质形态,就是千千万万的乡村,就是组成一个个乡村的建筑群落。这些村落建筑,很好地展现出乡村文化的延续和发展历程。
历史久远的村屯,其建筑群落在时代变更中,或者由于战火,或者由于灾害,或者由于经济的变革,也发生过不同频次的代际更换。一个乡村的历史越久,这种代际更换的次数可能就越多。华北平原上,中原大地上,很多的乡村,早在唐宋或者秦汉时就已经出现了,但我们如今不可能看到唐宋古村,更不可能看到秦汉古村。
不过,具有悠久历史的古村,它的历史会通过祖坟以及宗祠这些方式沉淀下来。扫墓和供奉宗祠,是乡村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国人寻根,千里百里之外,仍然要回乡扫墓,就是基于对血缘的尊重。这份尊重,生长出我们谓之“乡愁”的情感。
即使我们在生活追求和生活方式上不再可能回到过去的乡村,但在情感上,我们仍然顽强地寻找着能够体现“乡愁”的物质形态。
(三)
所谓“乡愁”,就是人们对过往生活经历的回忆以及由此牵扯出来的愁绪。乡愁是人类文明的基因,是人类最深层次的感情之一。
在一个地方出生、生活,并且在那里终老的人,同样会怀旧,同样有愁情,同样会有“我从哪里来”的哲学思考,但不会有“乡愁”。
乡愁,是因各种原因离乡飘泊的人,对过去的怀念。这种怀念,在记忆深处有一个能够唤醒往事的空间,这个空间,或者说过去的生活场景,就是古老的故乡乡村形态。因为我们是从农业社会走来,语言表达上离不开农业社会的叙事方式。
自己出生的祖屋,村前的老树,绕村而过的小溪,老去的族人,耕牛和鸡鸭,耕种和收获,这些共同的往昔符号,构成了乡愁之诗。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认为:乡村景观具有可视性,有一定的边界,其尺度大小适合我们生活,“每一处景观,不管多么奇特,也都包含我们一眼就能辨识和理解的要素。”这里所说的“一眼就能辨识”,就是我们最熟悉的生活场景,亦即许多人记忆中的乡村。
乡愁,是人们共同的感情特征。有相同或者相近生活的人,会有共同的回忆。我曾费力又成功地组织过发小们的聚会,早已分散到十来个省份生活的发小们相聚,嘘长叹短,大院里共同生活的往日碰撞,一下子得到欣喜的放大。虽然那个院落,只剩一个地理位置,却挡不住我们对那段共同生活的追忆。我是在城市长大却也四处漂泊过的人,我的“乡愁”,无非是把上面这些符号代换成老城市的符号。那种愁绪,根子里还是乡愁之一种。
基于这样的原因,今天的我们对日益残败甚至已经消失的旧村落有一种格外珍惜的情感。
(四)
谁也想不到,我们这一代能够经历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们的父辈,经历过战乱。战乱对人们生活的冲击是非常巨大的。但若我们把眼光放到历史深处,就会知道,几千年来,人类史上不乏战乱。兵焚、屠杀、逃亡,这种血腥节目在人类史上反复上演着。旧的城市和村屯被战马踏平了,新的城市和村屯又在战后重建起来。幸存者构成新的社会关系。对于这样的社会演进方式,人类有经验。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十多年时间里,随着经济大潮的冲击,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小农经济被冲击得稀里哗拉,农耕文化和小市民文化也被这迅猛的经济大潮冲垮。越来越多的人,不是为了躲避战乱,而是为了寻找幸福,远离家乡。“乡愁”,从少数人的低吟浅唱,变成了今天的主旋律!
许多的农村,在这急剧的变化过程中,成了空巢。村头的古树,不再是村人的精神象征,而仅仅成为一个路标。村头的祠堂,或许在春节或者清明时还会聚集族人,但桥头或者井边的古碑,那依稀可辩的字迹可能没有人再去阅读了,更难得有人会将那些久远的文字与自己的家族史联系起来思考。
在乡村衰落变得如此迅速的时期,许多处于空巢状态中的农村,又在一波一波由行政力量主导的新村建设中变了模样。
一切都非常迅速。迅速得离乡几年的人回到故乡竟无法认识的程度!
过去的乡村,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始祖在某处落户,垦田筑屋;有了子孙,孩子们围绕着始祖,建设自己的房屋。这些房屋的关系,长幼有序,主次分明;村径弯曲自然,无非通向农田、通向小溪或者水井、通向圩镇。如果不远处有他姓居民,也许两个村屯在岁月的变化中不断成长、渐次相邻,甚至成为一个大村。村南姓赵、村北姓李……村里的社会关系,靠宗祠、靠辈份、靠乡坤、靠自治。“天地君亲师”不但是神坛上的牌位,也是这片土地上千万个村庄的文化传承和管理思想。
换言之,过去的乡村,以很快的速度在坍塌。更多的“新村”开始取而代之。这些“新村”,是领导们规划出来的,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它们遵从的,是“统一规划、统一设计、统一施工、统一管理”这些文件语言和管理手段。这些新村,也确实满足了一时的“城里生活”憧憬,但它没了灵魂、没了文化、没了族人关系、没了历史演进。走进这样的村庄,我们找不到村庄的来路,不知道村庄往日的故事,没有宗祠的位置。一句话,历史走到这样的“新村”,就突然被打断了脊梁。
(五)
我们终于认识到:保护文化和历史,不能仅停留在只保护文化部门命名和授牌的那几项。
著名作家冯骥才大声疾呼:我们的城市已经被彻底破坏了,不要再破坏我们的乡村了。
他的呼吁有点晚,声音也太小,作用更是趋近于零。
不过,我们毕竟听到了他的呼声。
越来越多的人,奔走在乡野里,努力去寻找那些正在迅速溶逝的乡村文化,企图尽螳臂之力来保护那些走在消失路途上的乡村。
劝说,在强大的经济力量面前是那样弱不禁风。
有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付诸了保护乡村文化的行动。
他们或者把乡村的旧房子租下来,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一屋一舍,如南非人疯子鹰在阳朔旧县村所作的那样;或者将飘摇中的旧屋买下来,移到别处重新安装,为的是保存一份完整的建筑形态,如香港艺人成龙;有的则将农民拆下抛弃的旧建材购买下来,另建一个力求体现原风味的“旧”村庄,如桂林旅游投资人李素萌。
他们保护乡村的路径各不相同,也不可能相同,但他们都有共同的情怀:为保护正在消逝中的中国乡村文化而尽着自己的努力。
我们没有能力在此对他们的努力和效果作简单的评价,只能在此对所有那些为保留乡愁情怀而努力的人表达致意!
我经常到山里去,对着那些老去的旧房舍表示一份淡淡的凭悼。
我不知道,这样的风景还能存在多久。
(六)
乡村振兴,成了一代人的新使命。
所谓乡村振兴,必须要澄清“振兴”的目的。
如果只是让乡村发展成城市,那叫城市化,不叫“乡村振兴”。如果想让乡村回到过去的状态,在客观上做不到,在主观上不可能。
乡村振兴,应该是建立在对乡村传统文化进行扬弃的基础上之乡村文化的提升。
如何进行乡村振兴?首先要缕清思路。
我们怀念传统乡村的亲情、人文,怀念传统乡村的田园、风景。“桃花盛开的地方”、“牧童短笛”、“故乡的炊烟”、“白发亲娘”等等,都是与传统乡村相关的画面,都是拨动我们乡愁琴弦的弹片。但是,我们并不喜欢传统乡村那种闭塞、不洁和自大的成份。所以,我们需要对传统乡村文化进行扬弃。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辨别哪些应该“扬”、哪些应该“弃”,就是一项异常复杂的工程。何况,推进这项工程,也需要大量的资金。
比如,小农式的耕作逐渐没有了,大农业需要大投入。比如,道路的提升和环境的改善,需要持续的资金支持。比如,乡村农舍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比如,新型乡村可能不再是纯粹的熟人社会,而会引来许多陌生的游客。
这些投入,不可能完全依靠政府,也不可能只凭农村村民的自有资金便可解决。乡村振兴,从建设的角度来说,离不开社会资本的关注和支持。
乡村旅游,成了引进社会资本的良好媒介。
(七)
乡村旅游已经成了社会的宠儿。投资商盯着她,旅游者偏爱她,政界关注她。
乡村旅游当然有多种类型。在多种的乡村旅游中,“乡愁”应该是一个最有份量的主题,所谓“记住乡愁”是也。
然而,逝去的终归要逝去。面对那败落中的乡村,领导们喜欢扒掉旧的,建设新的,打造他们心目的的“新农村”,只是这样的容貌总让人觉得别扭,觉得和心中的“乡愁”不搭界。文化人希冀乡村那陈旧的底色一点儿也不要变,越纯粹越好,只是这种愿望和现实生活太不搭界,农民们不喜欢。旅游者希望他们看到的乡村,既有传统的沿袭,又有当代的文明。他们喜欢老旧的屋子里装载新式生活,希望看到牛羊归来却又没有牛粪的肮脏。
旅游投资人应该怎样做?显然,投资者要在领导、村民和游客的不同偏好中找到共同点,从而实现自己的资金价值。如何做到这一点?
一定的乡村景观首先要通过道路与外界进行沟通联结。乡村道路既不能是交通要道的宽大笔直,也要适合现代交通的需要。在工程设计和乡村美学方面,路肩与田野的结合要自然贴切,不能生硬突兀。
乡村自然少不了建筑群落。乡村建筑不宜照搬城市建筑模板,甚至那些所谓的“别墅”,其造型往往与乡村美学发生冲突。现代的建筑材料和建筑方法如何与乡村建筑语言结合起来,是一个大课题。
如果想让乡村具有乡村旅游的魅力,显然不能靠一个停车场、一个旅游厕所,加一些给领导们观看的板报以及旅游标识就可以达到目标的,一定要找到合适的建筑景观、生活形态的表达方式。所有闯入眼帘的标语、涂鸦,其实与旅游者的审美需求、旅游者心中的“乡愁意味”是有冲突的。一些必不可少的形象策划、乡村宣传,一定要注意表现手法的运用。
反观我们的乡村旅游,各地热情很高,但往往没有找对方向。以《广西乡村旅游区质量等级评定标准》为例,洋洋洒洒近百项指标,基本是围绕景区的服务设施和服务项目来考虑,几乎没有顾及到乡村旅游区的核心物是什么这一主题,即游客到乡村去旅游,是奔什么去的?
英国的拜伯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乡村旅游点之一。这个小村庄,规模不大,其吸引人的核心物,其实就是一排几百年前留下来的剪羊毛工人的宿舍,以及周边几十栋错落有致、绿化很好、仍在使用的民居。因为空间不足,同时为了保护传统景观,这个小村里的停车位极小,只有一家咖啡馆和一个工艺品店,却能够每年吸引上百万的境内外游客造访,并为此消耗半天的行程,每年都能够登上世界各地的著名旅游杂志封面,因为它很好地体现出英国传统乡村的风貌和历史,故而成为游客追捧的旅游目的地。以拜伯里作参照,我们许多的乡村旅游点,堆砌的东西太多,体现“乡愁”的核心物却不突出。
把寻找“乡愁”有机地融进乡村旅游,应该是乡村旅游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
注释:《发现乡土景观》,(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著,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冯骥才:保护古村落,留给我们远处安放的“乡愁”》,中国网,2015.3.11
作者简介:
庞铁坚,高级经济师,硕士研究生导师,桂林旅游会会长,参与过多项旅游规划的编制、评审,分管过旅行社、旅游景区、旅游酒店等工作,出版过《推开桂林的门扉》、《愚自乐园》、《漓江》、《行走龙脊》、《走遍广西》等多部著作。